今日青岚早早便睡下了。不住校的日子，她从来没这么早睡过，时钟已不知转过几圈，抓着被子的掌心渗出汗水，数过的羊也忘了第三轮，她索性放弃，睁眼盯着黑暗中铅色的天花板。外面好像在下雨，雨点打在雨棚上的声音有如春风拂过牛毛，细微难以察觉。门缝下的光亮得刺眼，照亮床单上的群星。父母一直在客厅里交谈，电视机的声音太响，盖过他们的嗓音，青岚听了很久，依然是播报员毫无感情的声音：“望金男身为草警的一员，时刻不忘肩负的责任。他总是说，自己就是白塔一块砖，哪里需要……”
无趣的“新闻”让青岚烦躁更甚，她翻身转向光传来的方向，努力分辨母亲的声音。从训诫塔回来之后，老爸把她领回了家。回去的路上，他对宵禁，图书馆，或是齐光全都只字不提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，只问她功课如何了，零花钱够不够用，然后便兴致勃勃地开始谈论晚上的油焖大虾。晚饭则跟审讯室一样令人窒息，没有人说话，父母像往常一样给她夹菜，但再没有一句玩笑话。青岚埋头扒饭，想象齐光就坐在身边，抱怨深究起来训诫官根本没权力扣留她们，同时把手放在自己大腿上。即便如此，青岚仍然食不知味，如今回想起来，除了父亲反复提起的油焖大虾，晚餐还有哪些菜色，完全没有印象了。
“晓岚，晓岚。”
不得了，不仅把晚餐忘了个干净，还把幻觉当成现实，听见齐光的声音了。青岚平躺回去，拉起被子蒙住头。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上任何人，哪里想过会有被征服的一天。况且，这一切是多么令人羞耻啊。两年以来，她从来不敢说给任何人听。爸妈，从小一起长大，没考上白塔的朋友，学校里的同伴，本来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室友，全都被排斥在这个秘密之外。我不再是我了，青岚抱着被子琢磨。我不再是爸妈心目中的那个女儿。爸爸真的知道了吗？他是不是正在说给妈妈听？她会怎么样看我呢？开学之前，她还告诫我说，没升上三年级之前，学业最重要，等我毕业了，优秀的男巫有的是，千万不能一时糊涂，葬送了前程。要是让她知道——
青岚掀开被子坐起来。电视机的光透过门缝闪烁，播音员终于也对他的无聊新闻感到厌倦，音响的声音低下去，爸爸在说话，青岚听到他说“女儿大了”，后面的句子又被牧马牌奶粉的广告覆盖。我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知道算了，他们迟早得知道，早些挑明，免得他们张口闭口都是男巫。青岚坐到床沿上，刚刚站起身，窗户玻璃忽然被砸响。
“晓岚。”
真实的齐光的声音让青岚立刻奔到窗口。她来不及多想，拔起插削，推开窗子，齐光立刻跃上窗台。青岚没见她吟唱任何句子，想来已经准备了许久。“外面在下雨？你都淋湿了，你的鞋呢……”齐光跳下窗台，青岚听到湿漉漉的棉袜子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，然后什么都顾不得了。齐光的吻长驱直入，不给人思考的空间，就连呼吸也要一并夺走。
“你干什……”青岚抓住喘息的间隙，拍响齐光的背。她的嗔怪换来新一轮的狂吻，齐光索取无度，膝盖挤入青岚两腿之间，手也伸进了睡衣底下。她淋过夜雨的手又湿又冷，青岚忍不住推开齐光，叫出了声。卧室里刹那间安静下来，窗外静谧的雨让青岚意识到水声完全来自于二人之间。她的耳朵迅速热起来，齐光也意识到了，摸向她耳后。青岚那里最为敏感，正要阻止她，门外忽然间传来母亲的声音。
“做噩梦了吗？”她敲响房门，青岚猛推齐光，但她的房间实在太小，站在门口便可一览无余。“晓岚？”敲门声再次响起，门把手被拧动，青岚急得乱拍齐光后背。齐光同样手足无措，房门打开的声音惊得她卧倒在地，好在地毯足够厚实，才没发出惹人注意的响声。
“我以为你早睡下了，女儿。”母亲站在门口，扶着门把手，望向青岚。“怎么站在窗边？不舒服？”她推开门走进来。
“我，有些闷，开窗透透气。”青岚笑容僵硬，趁母亲的视线被大床遮挡，慌忙迎向她。齐光匍匐在地，爬向床底。床下面塞了两箱子父亲早年收藏的巫师传奇，剩余的空间能否容纳齐光的高个子，青岚实在没有把握。万一被妈妈发现——发现就发现，她还能把我扫地出门吗？齐光是齐家的精神支柱，无论她做了什么，齐家举全族之力，也必定会保下她。长痛不如短痛，振作点儿。青岚把手背在背后，偷掐自己的手掌，脸上的笑容渐渐柔软。母亲没看出破绽，她转身将房门掩好，拧开床头灯，在床边坐下之后，拍拍床铺，示意青岚坐到自己身边来。
“咱娘俩好久没有谈心了。你长大了，平常不住在家里，妈妈呢，工作上烦心的事比较多，你偶尔回家，我和你爸爸都希望你能好好休息，吃好，睡好，别的方面倒疏忽了。”青岚刚坐下，妈妈就捉过她的手握在两掌之间。青岚有些错愕。上一次被妈妈这样握住手，已记不起是什么时候。就在备考白塔的那三年，父母工作繁忙，自己课业繁重，回过神来，父母鬓边不知何时增加了许多白丝，母亲的双眸不复昨日明亮，眼角的细纹即便在昏暗的台灯下，也清晰可辨。
“妈妈……”
“你瘦了。考入白塔之后，你就一直在瘦。你爸总说食堂的大锅饭不合你口味，妈是过来人，有些事情，你爸爸是想不到的。”母亲握着的双手紧了紧，青岚想抽回手，怕她伤心，没有动作。
“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事，过桥不过桥，老师的监管力度完全两样。桥外上学，男女尚能同班同桌，到了桥内，女巫学徒多看了男巫的黑袍子几眼，缄默姐妹们也是要追责的。但她们只能限制你们的人，限制不了你们的心。塔里女孩子们如何相互较劲，妈妈是知道的。当初为了跟室友赌气，要在一个月内减掉十斤体重，妈妈每餐只吃一个苹果，在符纸实战课上，饿得昏过去了呢。”
“妈妈……”
母亲微笑，轻拍青岚手背。“这个年纪的女孩子，要不是进了白塔，早就谈婚论嫁了。前阵子我去荷塘那边办事，碰到春苓和她的未婚夫，两个人一起采办婚礼用的鲜花呢。你心里会有想法，很自然。家里不是白塔，妈妈也不是缄默姐妹，咱们娘俩之间，犯不着藏着掖着。”
“我已经很久没跟春苓见面了。”
从小学开始，春苓就是青岚的好朋友。从前明明那么正常的一个人，说好了不管能不能考进白塔，都要做两个利落的人，绝不孩子尿布婆婆妈妈，到了高中，却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电视剧里的男明星，最后接受了家里给她谋的纺织厂会计的工作。
上次见面后，春苓拉住青岚，疯狂地聊了一下午，说她的未婚夫晚上不刷牙，睡觉不脱袜子，吃过的碗她不洗的话，能放上两三个小时。青岚望着昔日好友喋喋不休的样子，努力了好久，始终没法把她跟从前那个一起读《静思录》，《善与恶》，《第二类巫师》的女孩联系在一起。她后来邀请青岚参观她的婚房，进门的时候房子尚未装修完毕，客厅的瓷砖上落满尘土，墙壁刚刚粉刷过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，每扇门上都贴着鲜红的囍字。在参观完客厅，厨房，夫妻共用的卧室之后，青岚满以为自己推开的是书房的门，房间却被刷成粉蓝色，墙壁上贴满恶俗的小猪小象。
“老公是家里的独子。婆家希望……”春苓欲言又止。青岚记得当时自己问过她：“那你怎么想呢？”“还能怎么想？”她走向阳台。房间的采光很好，窗外是一株葱郁的梧桐树，离街道也远，静谧的氛围最适合读书。春苓按住短小的窗台，向外眺望。初夏的风拂动她披散的长发，她的肩膀又薄又窄，让青岚想起从前那个一起坐在梧桐树下，交换读书笔记的女孩。
“女人嘛，迟早都要做母亲的。趁他妈妈年轻，也愿意帮忙带……”最后她说不下去，低头看自己的指甲，后面发生了什么，青岚完全不记得了。如今想起来，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，就是那个铅色的影子。阳台外金色的阳光与她毫无关系，她低垂着头颈，眼里只有指甲缝里那几根倒刺，送到嘴里又撕又咬，最后弄得鲜血淋漓。
“她定好了日子，就选在暑假里。我跟她说到时候我们一定去。你们从小就是好朋友，到时候红包给人家包个大的。”
“嗯。”青岚心不在焉地应承。她要结婚，让我妈通知我，看来伴娘早有人选。如果齐光肯陪我去的话……青岚偷瞥床底。床单感应到她心思似的，水波一样晃动起来，她惊得赶紧用脚挡住。齐光潮湿的手透过床单握住她的脚踝，青岚偷偷踢她的手，警告她别放肆，动作太大被母亲注意到。“妈妈，我有话要跟你说。”齐光收回手，可是话已出口，青岚的舌头都僵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