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到东京读书的时候,虽说有N1作为基础,毕竟疏于实践交流,为了提高口语,主观地认为申请宿舍和同学增加接触是不二的选择。

    我申请了文京区目白的宿舍,因为数量有限,兼之前一批学生退宿等原因,留学生申请宿舍的成功率并不高。宿舍申请失败后,只好就附近租了一个四十来方的小公寓。

    日本地少人多,资源匮乏,我都浑然不觉,只觉得在高处俯瞰东京,密集处竟比香港更甚。后来才知道,对留学生而言,租赁这个面积的公寓已经是双人的奢侈规格。对于当时习惯了中国人均居住面积的我而言,明明是下了吃苦历练的决心,委屈也受了(房子太小)的结果只能说是“还差得远”。所以直至工作,都没有再提升过住宿条件。

    以上这段话,大概是我想辩解自己并不是一个依赖父母毫无骨气的女孩子。然而必须承认还是给部分老师和前辈留下了依赖家庭,娇奢纨绔的不佳印象。

    正式开始工作,慢慢领悟了一些事。东京工作是我性格转变的第一个转折点。也许批评一个国家或城市的缺点要比夸赞它的优点更能彰显自己,但我是个传统的中国人,有传统的中国式清高。我欣赏日本人的隐忍克己,客气疏淡,专注认真。在谦卑中刻苦,沉默是金。这样的行为处事给予了我受之不尽的精神财富。

    我始终追求贯彻这样的文化底蕴,源于它与我母国文丨化丨部分的不谋而合,更源于骨子里不可弯折的无上骄傲。

    可明明在这一领域行得通的东西,换了一个领域怎么就仿佛是个灾难——

    从我离开广州的那天开始,就决心要对丞宝绪沉默到底。我俩像突然绝交了,老死不相往来。

    我努力工作,下班专注喂养流浪猫事业;好做手工却从不拼图,隔绝噪音在家彻夜拼砌英国皇家胜利号。

    闲余转遍了艺术馆和目之所及的画展、插花展,买了许多书,对着棋谱跟自己下围棋,极力清风明月附庸风雅,掩饰庸俗欲望下阴暗的自己。

    若是一个人吃到好吃的路边摊,会突然想起丞宝绪,想带她来尝一尝;捡到不知名的漂亮花草,也想让丞宝绪看看。

    我没有思念过丞宝绪,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她。

    除了必要的交流,工作以外我和同事很少来往。周常走动的,只有一位师兄秋山隆一和一位小师妹星野葵。葵是土生土长的东京女孩,精于妆容服饰,性格爽朗大气,从小到大积累了一大票朋友,撑起了我在东京大半的社交活动。有一年她因为失恋,一反日本人轻易不给他人添麻烦的传统态度,半夜给我电话找我诉苦,我被激起了保护欲,开解她到天亮。后来她知道了我的性向,总半真半假地跟我玩笑,让我考虑她。面对葵近似追求的暧昧,要说一点虚荣也没有,那是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还没到圣诞的时候,葵就替我预约了一位名头响亮的发型师,她认为我十年如一日的黑长直过于职业女性,太符号化欠缺个性。我笑她电视剧看多了,问她我的个性是什么?她说起码你的头发没有你本人帅气。

    我并不是一个向往英气俊美的TomBoy,我喜欢化漂亮的妆,喜欢ElieSaab,喜欢听着RAP踩着点,在衣帽间里一套套比着衣服对着镜子拧来拧去……女孩子喜欢的我大多都喜欢。然而我却因为“帅气”这个词,七兜八转地想起了丞宝绪,我不知道在她眼里我什么样,够不够“帅气”,我希望答案是肯定的。

    圣诞节很快就到了,我依然保持着我对丞宝绪的沉默。我不想隔着一片海问她考虑的结果,假如她脱离我的干扰想得太清楚,我就失去了继续的理由,或者是,潜意识里,我认为,丞宝绪并不具备当面抗拒我的能力。

    这种自信,偶尔会在夜深或天阴的时候突然不知所踪。

    那年圣诞照旧是葵约来一群好友在我公寓里吃炸鸡喝酒庆祝。从超市回家的路上,像走在魔法世界,沿途的绿植上莫不挂满了冰蓝的彩灯,葵挽着我感叹:“时间过得太快了,上一次圣诞就像是昨天的事。你今年有什么愿望?”

    对我而言,向来愿望都是渺茫的事,我问葵:“你呢?”

    葵说:“对頤ちゃん你表白成功啊!”

    我笑道: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
    葵说:“听说东京塔下面表白一定成功的!”

    回家后,我翻箱倒柜,终于从古早的相册里翻出一张东京塔的照片,我把它翻拍给了丞宝绪。

    那年的日本,是灾难的一年,年轻人对国家安全和未来的关注都到达的顶点,群情澎湃口沫横飞,大伙喝得烂醉。